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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5月的某一天，我坐上太原的长途车后翻看手机，一条信息沉重的打击了我：扮演“瓦尔特”等角色而享誉世界的塞尔维亚演员韦利米尔•巴塔•日沃伊诺维奇因病逝世。
6月18日，在塞尔维亚总统尼科利奇举行的晚宴上，习主席向“瓦尔特”遗孀朱莉雅娜表示慰问。习主席说：“我记得《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等南斯拉夫电影曾在中国热映，激荡人们的爱国情怀，伴随着我们这一代的青年时期。”最后两国元首来到朱莉雅娜面前，朱莉雅娜紧紧握住习近平主席的手。习主席语气沉重地说，巴塔去世的消息传到中国，中国人民很怀念他。朱莉雅娜连声说：“我先生一直很热爱中国，热爱中国人民。”当晚，中央六台播放我们看了无数次的电影《桥》。
真的，中国人民很怀念他，具体的说是年龄在四十以上的大多数男人。我一直想写点东西纪念他，也纪念我们的青春岁月，但直到今天，才勉强写完。
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德国已走到了失败的边缘，为了挽救危局，德军计划将一支装甲部队撤退回本国。为此他们要竭力保住一座撤退途中必经的桥梁。与此同时，南斯拉夫游击队员奉命前去在指定的时间炸毁这座桥梁，任务极其艰巨。德军当然也明白这座具有战略意义的大桥的重要性，他们部署了一个团的兵力守卫，还安排了对付游击队的专家党卫军上校霍夫曼坐镇桥头。令人担忧的是，他掌握了游击队的动向和路径，也计划在指定的时间内消灭游击队，这本来是一个没有悬念的结局。但经过一系列周密的安排和惊险曲折的斗争后，游击队取得胜利，最终由工程师亲手炸掉了自己设计建造的桥。
本剧由著名的南斯拉夫功勋演员巴塔.日沃伊诺维奇出演主角游击队少校老虎。在中国最早放映于七十年代，那是一个极度缺乏精神食粮的年代。所以生于六七十年代的人对这部电影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他们津津乐道于剧情和主要演员的台词，学吹口哨和口琴并高唱这首著名的插曲——《啊！朋友！再见》。
《啊！朋友，再见》是七十时代最流行的音乐之一。 电影很容易看懂，虽然情节扑朔迷离，甚至一度非常紧张，也没有超脱英雄主义的范畴。巴塔饰演的老虎是这群英雄的核心，他的沉着冷静使他战胜了一次次生死考验，最终完成了任务。
让我们一起随着剧情去重温及体验这部电影的几个片段吧。
党卫军上校霍夫曼坐在敞篷军车里，前面是摩托车开道，后面跟着警卫卡车。他在桥的远处停下，让司机给他拿来望远镜，慢慢指向并凝视着这座桥说：“就是这座桥，就是它”。远处是一座雄伟漂亮的桥，拍摄手法以慢镜头和远角镜头交换展现，同时配以一段激情的背景音乐，并在全片中反复出现，奠定了沉雄激昂的基调。
戒备森严的桥头堡，在德制钢盔和 MG—42机枪的镜头下方，两个德国军官见面了。一个是桥的原保卫者国防
军马克.森.菲尔森上校，老派的日耳曼军人，自尊、负责、守旧。通过对话看的出来，德国在二战期间国防军和党卫军之间存在的很多不同甚至矛盾，这次会面并不是融洽的，党卫军上校霍夫曼自负狂傲，这个战前的少尉由于懂得政治钻营得以迅速提升，但是他确有一定的能力和专长，工作细致，并以知识分子自居，言语间也不乏坦诚的地方。德军军装在二战中最漂亮和威武，军装可以可以这样的华丽笔挺，显示出军人高贵和逼人的气质。他们交接完后，霍夫曼博士坐镇指挥，费尔森上校则离开这里接应部队去了。
那一边，南斯拉夫游击队军官“老虎”出现了。一队南斯拉夫游击队战士向他迎面而去，他穿着皮夹克，腰下配着手枪，步履矫健，目光沉静，快步向指挥部走去。这个镜头深刻的印在我的脑海中，大多欧美国家一直认为中年男人才是最有魅力的阶段，而不是青少年（而我们现在的孩子们则可劲舔的小鲜肉，就是那些脸白白的，腰身细细的，戴耳环的娘炮）。他在指挥部直接告诉首长，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尽管为了胜利，为了5000个战士的生命，他勉强接受了这次任务，可还是没有信心，他说“不要急于把桥从地图上勾掉”，但指挥官很直接，“已经勾掉了”。至此，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老虎是个勇敢无畏的战士，但他不是神，他也真实的表现自己的心理。想想我们的战争片，怎么那么多人都会说“保证完成任务”之类慷慨激昂，外国人太不自信了。
霍夫曼上校拿着桥的照片问他的司机施密特，这些桥拱像什么，施密特是个没有文化的大头兵，没有合理的想象力，憋了半天说桥拱像屁股。看着上校恼怒的表情，他明白在文化人上校面前不能说那么粗俗的话，于是立正并严肃的回答：“像臀部，博士先生！”霍夫曼：“施密特，施密特，你永远是头猪…这像绳子套！”当时中国的观众没有体味出这里的幽默和可喜感，七十年代我们的电影不注意也没有这个表现力。再比如《伦敦上空的鹰》里，法国老兵将一个英国兵打进了一个房间，他恶狠狠的叫嚷着进去好好收拾他，结果里面一阵拳脚后，门开后走出来的是那个英国兵，而法国老兵却躺在地上，当时的观众没有看出来这个喜剧安排，居然都没笑。
工程师家里，两个牛哄哄的盖世太保正要把工程师带走，他们打扮很标配，穿风衣、戴礼帽，两手习惯性插在口袋里，眼神阴骘，走路一步三晃，却和随脚赶来的“老虎”们碰了个正着。在激烈的打斗过后，一个盖世太保被打翻在地，另一个被扔下了阳台（看来没有好的身手是不行的，战士就要能打，男人就要有力，不然就是个失败者），穿戴整齐的工程师出来了，他安静而幽默的说：“我该荣幸的跟你们谁走呢？”
幽默连接着惨烈。
沼泽地里，班比诺牺牲了，这是个简单快乐的阳光小战士，扎瓦多尼的小伙伴，牺牲于他的年轻和鲁莽。他在沼泽地里飞奔，灵活的和德国兵周旋，在奔跑中他还用手捂住他宝贵的帽子不要掉到水里。小伙子太年轻了，只以为战斗就是这样刺激，不懂的什么是配合，什么是掩护，什么是适时撤退。我认为他的死和“老虎”的指挥失误是有直接关系的，老虎留下了老战士迪西（扔飞刀的）和曼奈，却让他参加战斗，他本来是个没多少战斗经验的孩子，导致他弹尽、中枪、被包围。这个时候，他也懂得了战争的残酷，知道了害怕，他多么希望他的兄长扎瓦多尼能够救他，一连声的喊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无数沉着、冷漠的德国士兵追击并包围了他，他跑不出去了。班比诺扔掉了空枪，帽子掉进了水里，他筋疲力尽，踉踉跄跄，身后是越来越近的敌人，他一叠声的喊着他的战友和兄长，眼睛里全是生的渴望，眼泪顺着汗水和泥水流淌下来。可他真的不能被活捉，随着一声轰响，他和敌人都消失在了沼泽里。扎瓦多尼痛彻心扉，他失去了自己的好兄弟，看到这里，多少中国少年动容而为之饮泣，因为如果是他们，真实的表现就应该是这样。
在一个类似罗马斗兽场的地方，他们落尽了包围圈里全部被俘。考斯出现了，和霍夫曼博士的党卫军做派差不多，不同的是考斯对自己的外表和谈吐显得更加自信，他挂着高深莫测的笑，还带点挖苦，“晚安，先生们，你们这趟旅行的不错吧，让我们认识一下，党卫军军官考斯，考斯是猫头鹰的意思”，接着他顺便提了提旁边那只动物，“阮内克少尉是狐狸的意思……”他挨个给游击队员们看手相，表明对游击队员的身份和任务甚至细节都了如指掌。可他没有调侃女游击队员，大概为了显示他对女人的尊重。最后他为他们准备了晚饭，当然是最后的晚餐，当然由他“付钱”。第二天，游击队员被带到了xc，没有什么慷慨激昂、大义凛然的临终表现和口号，只是坚定的站立，默默的转身，只有扎瓦多尼悄声安慰着自己，然后是MP40冲锋枪清脆快速的枪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老虎和考斯相互盯着对方，沿着桥一步步走进，他们曾经是朋友，现在只能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导演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中世纪决斗的方式对决。他们同时站定、举枪、开火，考斯倒下。扎瓦多尼按好炸药，开始拉着绳索一寸一寸往桥上爬。远处德军的装甲部队也很快到达，老虎跳上高射机枪平射出瓢泼弹雨，暂时挡住了德军的车队。扎瓦多尼腰部中弹勉强爬到了桥栏杆上，工程师飞奔而来救他，只差一步扎瓦多尼坠入了湍急的河流。在敌人紧紧逼近的脚步和战友们的呼喊声中，工程师变成了英勇的战士，他单腿下跪，把起爆器放在腿上，然后一插，脚下的大桥轰隆隆…..
硝烟渐渐散去，桥断成两截，破碎的钢筋连带着水泥石块在河上飘荡。桥的这边，德军坦克装甲部队的将军望着断桥沉痛的对菲尔森上校说：“冯.菲尔森先生，我们失败了。” 菲尔森呆滞的回答：“可惜，真是一座好桥”。桥的那边，老虎和仅存的两个战士也在凝视着它，老虎留恋的说：“可惜，真是一座好桥”，然后他们转身向着远方奔去，石砾遍地，青草青葱，天空瓦蓝瓦蓝，主题曲激昂奋进：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全剧终。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欧洲主战场，除了苏联在浴血奋战，南斯拉夫也同样不屈不挠的坚持战斗。放眼整个欧洲，法国快速投降，英国朝不保夕，其他小国要么被德国战车顷刻碾碎，要么跟在德国身后成了仆从国当了炮灰。最惨的是波兰，首先被打的惨败，然后被德苏两个大国肢解，波兰犹太人被赶尽杀绝，退往苏联的三万军官和国家精英被苏联克格勃埋在了卡廷森林或者沉在了北冰洋寒冷的海底。即便在二战胜利的前夜，他们愚蠢发动的华沙起义也被残酷的镇压，德国人毫不手软的干掉了三十万波兰人。但让德国法西斯恨之入骨又始终没有战胜的就是南斯拉夫英勇的游击队，当战争结束，南斯拉夫付出了沉重代价，伤亡了五百万人，一说是两千万人。二战后，铁托带领南斯拉夫走上了独立自主的发展之路，根本不顾及苏联的挟制，迅速成为东欧甚至世界先进国家前列。他虽然是塞尔维亚人，但公平对待并团结了各个民族共同富裕，工业农业旅游业欣欣向荣，人民安居乐业，百分之三十的家庭有了汽车，国内经济指数一直保持在高位运行。因此，除了苏联拍摄出了要求达到史诗级的长达8个小时的《解放》，以及《春天里的十七个瞬间》等优秀作品，南斯拉夫人则自豪得拍摄出了一系列表现自己奋勇战斗并取得胜利的二战电影。其他国家，则没有这样的素材和底气，我们只记得英国是《伦敦上空的鹰》，讲述如何在本国打击德国入侵者。法国则是《老枪》，居然是德国失败前夜，一个老实的曾经戴过绿帽子的法国医生为报杀妻之仇而打黑枪消灭掉队的小股德军。他被烧死的老婆居然是《茜茜公主》的女主演罗密•施奈德，这让喜欢那个甜美笑容的茜茜公主的我们有点不好接受。波兰呢，只有两部反映他们心碎的电影《卡廷森林》和《华沙起义》。所以，七十年代的中国，从各方面考量，大量引进南斯拉夫电影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中国，铁托没有老虎或者瓦尔特有名。在电影里，他永远年轻，永远在战斗，直至胜利。这两部电影自从七十年代传入中国后，六零后和七零后一直看着度过了少年和青年时代，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共同的人格和性格，培养了共同的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我们这些人已经人到中年，或者进入老年了。往昔对生活的憧憬与激情渐渐显退，甚至对这些电影也没有了什么感触。我们在柴米油盐日复一日的普通生活中一天天老去，尽管内心有时候还是那么简单和冲动。我看着儿子一天天变高变壮，身上的奶腥气变成了汗腥气，或者在河边看到散步的曾经的初中女同学由原来的美女变成了一塌糊涂的黄脸女人，我的天啊，原来我们就是不小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当战争结束，老虎或者瓦尔特们会干什么。其实这不用想，作为战斗英雄，只要他们不牺牲，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和平时光，他们一定是军队或者政府的高官或者企业家什么的，享受着社会地位的荣光和优渥的物质生活，退休后还可以在学校做个教导员，给孩子们做个报告啥的。应该是这样。
但是，最近我又在另一部电影里看到了他，在《你好，出租车》里。战争确实结束了，老虎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并找个部队的美女或者大城市的洋学生当老婆，就像李云龙一样。敌人被消灭了，城市的大街上没有了虎视眈眈，武装到牙齿的德国鬼子或者本国叛徒。老虎的战友要么牺牲要么消失在岁月中。他现在是个养家的中年男人，靠当个出租车司机白日黑夜的劳作，经济拮据，生活窘迫。他有了妻子，大概不算难看，却穿着破洞的向他要钱，并且经常性的不回家。有一天他看到他妻子的破洞一天内从左腿换到了右腿，跟踪后发现了出轨的老婆在和一个毒品贩子混在了一起。
当年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他老虎穿着黄色的皮夹克，身形彪悍矫健，目光如炬，身后跟随着的是无比信任和爱戴他的战友。现在，他依然穿着黄色的皮夹克，一个人跟在妻子的后面尾随着。他走路依然带着点扭腰，像在战斗电影中的那样，但是稍显迟钝的身影和落寞的神情已然和过去的老虎成了对比。在和敌人正面对射时，冲锋枪在他手中剧烈的跳动，弹壳在他脸前飞溅，额前的头发在脸前甩动着，英气十足。而现在这缕头发则疲软的耷拉在脸上，原先硬朗的脸庞已经显得有点虚胖。他跟着妻子来到一座楼房，笨拙的爬上了阳台，好不容易才钻进了房间，发现他的妻子在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过去他在为国家出生入死，现在生活则倒逼着他面对残酷。他曾经的“瓦尔特拳”打倒了叛徒和盖世太保，可现在被几个流氓骗到了一个空巷里打了个半死。在医院里他终于承认了他的大意和老态。解放后的国家不是什么都好，有家庭的穷困，爱人的背叛，出现了毒品和各种社会不公。老虎只好继续战斗下去，直至又一次胜利。
《 桥》和《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给了七十年代的中国少年正面教育，《你好出租车》则反映了现实生活的无奈和真实。任何英雄脱离开具体的战斗环境只能甘于平淡和普通。老虎或者瓦尔特落入了“一分钱憋倒英雄汉”的窘境，被迫又一次选择战斗。李云龙赵刚们尽管获得了高位，娶娇妻生儿子，却最后死于和平年代中的诡诈内斗，这么说还比不上老虎呢。
日沃伊诺维奇一直演到他退休，在南斯拉夫分裂后曾经竞选过总统但没成功。导演死于困顿。其他演员也由于国家的分裂而四散而去，甚至成为了政治上的对手。多年来，只有中国人民一直记着他，他在中国受到的喜爱远远大于他在自己祖国的影响。他先后六次来到中国，中国人看到他后依然是那么热情，每一次都有鲜花、掌声和笑脸。我知道，他，成为了我们那代人，具体的六七十年代人的美好记忆，代表着崇高的理想信念和无畏牺牲精神。
我们没有经历他所饰演的英雄的战争年代，作为出租车司机的普通人生活则更接近于我们的现实。我们正在生活的战斗中坚持，为了自己的理想奋斗，也许大部分人都不会胜利的战斗。
他死去了，我们也在老去。但是，我们没有白看这部电影， 我们依旧还在战斗着。
他死去了，谁去保卫桥和萨拉热窝？
他死去了，谁来守卫我们的青春和记忆？
2020年2月16日于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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